close

今晚是個傷心的夜。

天空多乾淨,星星多燦爛,夜就有多哀傷。

 

四周都是暗的,厚重的窗簾讓燈光連一絲都透不進來,門縫也都塞了起來,防堵光線像防堵毒氣一樣。

擋得了光線,卻擋不了聲音。

誰在半夜聽那什麼鬼音樂?木板隔間的房子隔音效果畢竟太差了點。

這對音樂家來說是件極為痛苦的事,尤其是當鄰居的音樂品味很差的時候。

 

什麼鬼音樂!房間裡的主人忍不住踢了一下那瓶剛喝下肚的啤酒。啤酒瓶發出響亮的聲音,鄰房不知是誰的咒罵聲隨著響起,鄰房的鄰房也蓄勢待發。

 

無所謂,越吵越好,這比鬼音樂好太多了。

 

是誰說喝酒助眠?為什麼喝了酒,思緒反而會更活躍?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同樣深的夜做過的一場惡夢。

 

惡夢往往始於美夢。

 

夢裡有個美麗的女孩,跟一個掛著鼻涕的男孩。女孩綁著公主頭在窗邊彈鋼琴,男孩往窗戶丟了石頭。女孩圓又亮的眼睛瞪了男孩一眼,拿著根細而長的竹子追了出來,男孩大喊著有武器不公平,回家跟媽媽吵著他也要一個一樣武器。

 

幾年間,他們打鬧著,斷了好多把笛子。

 

後來,有一天,畢業典禮時,女孩扔下了男孩。

 

從此,男孩忘了怎麼下台。

 

再更後來,女孩長成了少女跟依舊是男孩的男孩偷偷通了幾回電話。

 

有個很深的夜,是個特別美麗的夜晚,流星雨下個不停。

 

「喂,我是阿榮,找誰?」

 

電話一頭異常安靜。

 

「再不說話要掛電話了。」

十六、七歲的男孩總特別不耐煩,好像全世界都招惹到他一樣。

 

「我是玫瑰。」

 

「妳幹嘛故弄玄虛啊?養成什麼惡趣味!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可是很忙的,外面有人排著隊等著我出去看流星雨。」

話是這麼說,他嘴角不由自主上揚,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電話一頭沉默了一下。

 

「阿榮,你知道嗎,舞台是很寂寞的,表演一開始,燈一暗,四處都黑壓壓的,我誰都看不到,打在我身上的燈是那樣亮,亮到我睜開眼後什麼都看不清楚,台下有人嗎?台上還有誰?太亮了,那麼亮,那麼暗,那麼黑,那麼寂寞,舞台是那麼寂寞……

 

「妳在說什麼啊?什麼東西又黑又亮?你們舞監很爛嗎?怕寂寞就不要獨奏啊,回來組團就好了嘛。不然,找個伴奏?妳上台不找伴奏嗎?人緣有那麼差嗎?拜託我的話,我可以勉強考慮一下。」

 

少女笑了出來:「你才人緣不好。」

 

「妳到底打來做什麼?說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只是一把笛子。」

 

嘟嘟嘟……

 

聲音消失了。

女孩也消失了。

從這個世界上。

 

~~~~

枕頭邊震動的聲音吵醒了阿榮。

媽的,怎麼又做惡夢!頭痛死了!

 

迷迷糊糊裡他接起電話:「喂,我是阿榮,誰?」

 

「您好,不好意思那麼晚打擾了,敝姓佟,人冬佟。您是否知道這手機的主人是誰、住在哪裡呢?她似乎掉手機了,我幫她送過去吧。」一個女生的聲音傳來,說話不疾不徐。

 

阿榮看了來電顯示一眼,是佩芯。「我不知道她住哪,她手機掉哪了?」

 

「這樣啊,因為手機裡最近的聯絡人是您,而最近似乎也沒有其他通聯記錄,才想說您或許是她家人。那沒關係,我送去警局吧,不好意思打擾您的睡眠了。」

 

掛斷了。

 

手機的微光照亮了枕邊的那只中國結,他看著那只發霉的翅膀。

他從來就不知道那是一隻蝴蝶,也從來沒想過玫瑰喜歡他,如果他知道的話,現在一切會不一樣嗎?

如果那時他聽懂那通電話裡她的意思,不管她在哪都過去找她,是不是她就不會死了?

 

電話!阿榮突然想到了什麼,渾身一震,回撥手機。

 

「我是手機主人的朋友,請問您是在哪裡撿到手機的?我方便過去拿嗎?」

 

佟女士回說:「不好意思,現在已經很晚了,我打算明天再送警察局。」

 

「手機在哪裡?在哪裡撿到的?我過去方便嗎?」

 

佟女士:「不如這樣吧,明天早上我們再聯絡如何呢?看要是我們約地方拿手機,或是一起送警局,您覺得如何呢?」

 

阿榮急了起來:「我的朋友,手機的主人,今天狀況不太好,我想知道她手機究竟是掉在哪裡,在那附近找找她,必要時不排除報警,妳說最近她的通聯記錄裡只有我是嗎?我認為有必要今天就找到她。」

 

停了幾秒後佟女士說:「這點請您不用擔心,她很安全,一切都好。很抱歉剛才對您說謊了,徐小姐的狀況似乎不太能自行返家,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所以才打給您,但又不知道您與她的關係是什麼,才撒了謊。她現在住在我家,等她醒來再請她與您聯絡好嗎?」

 

「妳是誰?為什麼她不能自行回家?她怎麼了?」

 

--------------

 

佩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弓碰觸琴弦的剎那,彷彿被雷電擊到一樣。那瞬間,她像是一只曬到太陽的鬼魂,瞬間灰飛煙滅。不由自主顫抖、恐懼、難以呼吸。

二十年來不間斷的長弓練習瞬間化為烏有,她比一個初學者更難以控制自己的肌肉。她的身體背叛了她,背叛得這麼徹底。

 

而她放棄抵抗。

比起背叛了她的身體,她更痛恨自己的懦弱。

 

當阿榮心急地要送她去醫院時她婉拒了,她什麼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躲回她房裡,遺忘世界還在轉動、遺忘退團、遺忘背叛、遺忘懦弱、遺忘短短兩三個月間就失去了二十多年所努力得來一切的哀痛。

 

她亦拒絕了阿榮送她回家的請求,她只想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走遠遠的路,安安靜靜遺忘所有。

 

阿榮只能答應,卻執著地將自己的電話輸入到她手機。

 

離去前她提出一個請求:「請幫我把琴帶走吧……我之後再跟你聯絡。」

 

「恩……今天好好休息吧,明天去看看醫生,說不定是身體出了什麼狀況。真的不用送妳回去?妳剛剛呼吸困難,萬一路……

 

「沒事啦,只要暫時不碰到…………」她看了演出琴一眼。「我暫時應該沒事,休息一下再說吧,可能最近的生活太忙了,你知道的,沒有團的收入要兼多少課才能維持生活,應該只是太累了。今天很開心遇見你,下次見吧。」

 

阿榮愣愣地看著她轉身離去,漸行漸遠,終被人群埋沒。

 

家門前,佩芯拿著鑰匙,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門一開,必須面對滿屋子的樂譜、吸音綿、琴……

 

她逃跑了,很久以前,她遁逃進音樂裡;很久以後,她避無可避。

 

跟兩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她來到了一間店,很安靜的店,一間跟音樂全不相干的店。

 

她看見了一個女人,大海般的女人,像大海一樣靜謐又深沉。

女人說沒幾句話就走了,離去後,有句話縈繞在佩芯耳邊,佔據了她所有思緒。

 

「今晚是個傷心的夜。」

 

「妳說什麼?請問需要加點嗎?」老闆問。

 

今天他的客人魂不守舍。

他看過太多魂不守舍的客人,這些客人總是食不知味,只想喝酒,又濃又辣,但他們不知道,酒的濃跟辣造成的舒緩麻痺,在日後將以數倍的威力反彈回來沒有什麼是不用還的,該承受的就得承受,該經歷的誰也逃不了。

而當他們發現這個道理時,只會更恨自己。

 

「喔,沒什麼,買單,謝謝。」

 

佩芯沒有點燈,一逕地把自己摔在床上。

「今晚是個傷心的夜!」她躺在床上喃喃自語,那聲音宛若存聲貝殼在耳邊響起。她壓根不記得剛才到底吃了什麼,大概是什麼有殼的東西吧,她看到自己的手有一些刮痕。多麼不小心啊,她可是靠這雙手吃飯的。

 

但事到如今,似乎也沒差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大哭一場,卻一滴淚也擠不出來。

 

最深刻的悲傷原來是麻痺。

 

今天的夜怎麼那麼深呢?傷心的夜,深得像海,床宛如一葉扁舟,在夜裡找不著燈塔,靠不了岸。

 

哭不出淚水的傷心往海底沉去,深不見底,那個海一般的女人說她是〈春觴〉的老闆娘。

 

佩芯站起身來,循著名片上的地址,來到了夜中的夜,海中的海。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oy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