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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溽濕的台北沒有絲毫秋意。

街上的樹仍是一片蓊鬱。

然而,這是最後一批綠了,怒開了一季,總會乏的。

夕陽斜斜照下,畢竟是九月了,天黑的越來越早。

 

椅子上坐著兩個不起眼的男女。行人匆匆,人們來該來的地方,去該去的目的。只有這兩人遺忘了來的地方,更不知該去哪裡,人海中載浮載沉。

 

阿榮:「好了!」

「恩,我也是。」

 

他們換回自己的樂器。

阿榮握著笛子,試了試音調整笛膜鬆緊,接著吐出很長的一口氣。這麼多年了,陪伴自己的只有手上的樂器,它不曾離開自己;只要有它陪著就好,只要它在,到了哪裡都可以活下去。

到哪裡都可以活下去。想到這裡,心裡有陣微微刺痛,像是鞋子裡的小石子。

 

佩芯難得沒注意到周遭人們的心情變化,她還在想那天河堤邊的事。

那晚之後,她很困惑為什麼玫瑰會知道她的願望。

她感到不安,害怕自己隱藏訊息的能力沒有自己想像中來得好。她過得比那之前更戰戰兢兢。

 

幾年之後,她釋懷多了,那個年紀,音樂班的孩子,十個裡面有九個想著同樣的事。當時他們被灌輸生命中最遠大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傑出的音樂家,辦世界巡迴音樂會。

這是個偉大的目標,偉大到他們相信,為此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

她並不奇怪玫瑰猜出她的願望,她好奇的是,玫瑰呢?流星下,她許下什麼願望?也是開音樂會嗎?

 

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天晚上,玫瑰根本沒有許願。

 

「你知道玫瑰的願望是什麼嗎?如果她喜歡你,應該會跟你說什麼吧。」佩芯問。

 

聽到「喜歡」兩個字,阿榮不由得頓了頓。

多年後得知自己喜歡的人喜歡自己,但卻再也沒機會了,他只能苦笑的說:「願望?我不知道她的遺願,她也沒跟我說。」

 

「不是遺願,平常你們聊天互動時她都沒說什麼嗎?例如想開音樂會之類的。」

 

「當時誰不想開音樂會啊?就算她不特別那麼說。」

 

「恩……好像也是。」

 

「硬要說願望,她提過很多次,想跟藏馬一樣,有幾個死黨,跟死黨闖過一又一關,然後再認識更多朋友。」

 

「藏馬?」佩芯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卻想不起來是誰。

 

「是個漫畫人物。小時候我們會一起存錢買漫畫來看,當時很流行少年格鬥漫畫,藏馬是《幽遊白書》的主角之一,武器是玫瑰花變成的鞭子,所以玫瑰很喜歡他,常說要跟他一樣很厲害,跟他一樣有生死與共的朋友。這……算是願望吧。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呢?」

 

阿榮不是個喜歡回憶的人,尤其是關於玫瑰的回憶。

這幾年已經很少有人跟他一起談論玫瑰,活著的人尚且會被遺忘,何況死了的人?

他有時候甚至會說服自己,玫瑰只是他多年前夢裡的一個人罷了。除了他自己的記憶,沒人能證明她存在過--而記憶往往不可靠。

佩芯的出現,卻狠狠提醒他玫瑰確實存在過。他有點後悔不久前為何要跟她打招呼,為何要坐下來談天,又為何要自己開啟跟玫瑰相關的話題。

是不是自己心裡深處,寧可難受,也不想忘記玫瑰?想藉由另一個人證明玫瑰確實存在?

 

佩芯看出他眼裡複雜的情緒,她感到愧疚,她並不喜歡挑起別人的情緒,無論是悲還是喜。

 

「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譜讀得差不多了吧!」

 

佩芯轉頭看向人群,她不希望阿榮發現自己在觀察他。人們情緒脆弱時,在不熟的人面前,總希望保有一點隱私。

 

「差不多了!真是寫得不錯。是說,妳怎麼會拿總譜?想當指揮喔?」

 

阿榮當然是逗她的。

同班三年,他知道佩芯一向都只看總譜而不看分譜。而且,好像很多低音部的人都那樣。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樂器在總體裡要怎麼表現比較好。」

 

「芯芯小姑娘都沒變。」他嘻皮笑臉說著。

 

「少拿我尋開心了,天都要黑了,我們開始吧。」

 

「妳是第一次街頭演出吧,不要嚇到拉錯了。」

 

話還沒說完,笛音已出來,連佩芯都沒發現他何時吸氣。

 

一陣迴旋飄忽後,進入一個長音,那是渰在央求父親讓他回到愛人身邊。長音漸弱,伴奏出來結束楔子,又一個換氣,進入主旋律描寫爭鬥的旋律。

 

長音漸弱,伴奏卻沒出來。

 

長音還撐著,伴奏仍沒有出來。

 

阿榮瞟了佩芯一眼。

 

他先是看到她的手,薄而大骨節微微隆起,不似春蔥,跟主人的體型也不搭,卻是雙適合拉琴的手。而這雙手卻在顫抖,像寒風中不甘落下的葉子,勉強攀附枯枝上,在風中抖啊抖啊抖。接著,他看見張比鬼更慘白的臉,大滴大滴的汗珠自額上滾落,跟血滴一樣,一粒粒從大提琴上滑落。

 

「妳怎麼了?」

 

「喂,徐佩芯,妳怎麼了?徐佩芯!說話!」

 

阿榮搖晃佩芯像雕像一樣僵直的身體,吼出聲來。

 

「我……不能拉了……不能拉了……」佩芯眼神空洞,著了魔一樣喃喃自語。呼吸急促,胸中的空氣突然溜走了一樣,她感覺生命正被抽乾。

 

他搶過她的弓跟琴:「走,我們去醫院!」

 

他說著就站起身來。

 

「走!站起來,妳能站起來嗎?」

 

佩芯像溺水的人一樣,大口大口喘氣著,沒回應他。

 

「深呼吸,妳先深呼吸!我馬上叫救護車!」

 

包包跌落地上,譜散了一地,手機滾了出來,他趕忙拾起,他的手一樣抖得厲害。

 

這時,一隻薄薄大大慘白的手伸了過來,抽走手機。

 

佩芯眼神已聚焦,臉雖然還是沒有血氣,卻已有了生人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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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還淡,但秋天畢竟是秋天。亞熱帶,資本主義時代,報訊的不是花草鳥蟲,而是衣服跟食物。

一間日式料理店新進了兩隻蟹。

吧檯內的廚師正在思考這兩隻蟹要怎麼處理才好,價位又要訂多高好。他聚精會神看著,入定了一樣,口中唸唸有詞。他在唸咒,咒語裡有感恩跟超渡的意涵。要尊重食物,食物才會給予你他的能量,眾生平等,沒有誰吃誰是應該的,吃的都得好好尊重被吃的,吃的有責任繼承被吃的的生命,好好發揮生命的意義。即使,這份意義有時候是,吃完之後好好選擇吃你的,選擇一個吃了你之後也能繼承你自身以及你過往所吃的的生命。

這兩隻蟹來到他手中是因緣,他不能辜負這段緣分。他必須好好料理他們,讓他們可口到吃他們之人讚嘆他們生命之美味,讓每一寸舌尖每一個細胞都精神抖擻吸吮他們的能量。因此,他必須選擇客人。絕不能讓糟蹋食物的人吃了他們,否則,他們死也不會瞑目,會有怨。

他的客人還沒來,店卻有人,一個女人,你不會用美麗來形容她,但她卻無疑是個美人。

她不是客人,只是個過客。

她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挽了個低髮髻,穿著一襲開高衩短袖旗袍,緞面橄欖綠鑲綠松藍邊。她正低著眼喝水,非常緩慢,一口一口細細喝著。

 

「你的客人還會來嗎?」

 

她微微抬眼問了廚師,眼神很是慵懶。

 

「會。」

 

「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算命了?」她輕笑說著。

 

「她需要食物,富含大海能量的食物。」

 

她微微笑了,一種欣慰的微笑。「你長大了。」

 

「妳老了。」他語氣中有感嘆。

 

女子輕輕摸了摸眼角的皺紋,淺淺的,她沒特別用粉遮,更沒去動手術。「老了很好。一點一滴活著,一點一滴老去。這樣很好。」

 

「是,這樣很好。」廚師注視著女人臉上的每一條皺紋,緩緩回了一句。

 

「妳的客人來了。」

 

佩芯在門口頓了頓,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走進去,彷彿看到店裡有其他客人是很奇怪的事。

 

她在老位子坐下。

 

「麻煩綜合生魚片、土瓶蒸、生啤酒,謝謝!」

 

她決定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喝酒,就算喝到吐也是應該的。

 

「生啤酒賣完了。」

 

「那清酒。」

 

「清酒也賣完了。」

 

「沙瓦?」

 

「有酒精的都沒有了。」

 

佩芯一口氣堵住,老天爺為什麼要跟她作對?

 

女人給了她一張名片:「要喝酒,可以來這個地方。」

 

名片上寫著「春觴」。

 

「我是這裡的老闆娘,妳要去的話,可以打折。我們兩家店算是有合作關係,給他的客人打點折扣是應該的。」

 

廚師說:「我們什麼時候有合作關係?」

 

「現在。」

 

她不等廚師回覆,已經定案了一樣,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挺直了腰桿,眨眨眼,先前慵懶的眼神變得明亮起來。

 

佩芯這才發現她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她有雙碧藍色的眼珠,大海的藍帶有微微的綠,淡淡的有點透明卻又透著光。

 

「妳要走了?不吃一點東西墊墊胃?茶碗蒸快好了。」

 

「不用了,我本來就不是來當你的客人,只是來看看你。」

 

「那也不急,總得吃東西。」

 

「當然急,今晚是個傷心的夜,客人會很多,我必須去,只能早到不能遲到。」

 

「妳怎麼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算命啊?」

 

「現在。」女子拉上門,輕笑著,帶著哀悼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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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oy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