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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

老闆遞上傳單。

「今天的餐點有什麼建議嗎?」老闆邊收拾邊問。

 

「如果能有咖啡會更好。」

 

通常面對這種提問,

佩芯只會說「沒有,非常好」,

可是這間店給她一種能暢所欲言的氛圍。

 

看了傳單後佩芯有點後悔給出這個建議,

這間店營業時間非常晚。

 

一、三、五、六

1700~0000

 

二、四

1900~200

 

週日隨興

 

這樣的營業時間,

顧客大概不會需要咖啡,

而更需要些助眠、助消化的飲品。

 

接下來的日子裡佩芯接了大量的家教,

台北、桃園、新竹、台中、宜蘭都有,

鋼琴或大提琴。

 

待過陳斌的團讓她的履歷添了不少光,

也可以說是她履歷中最亮眼的一筆。

 

陳斌的團一開始很「商業」,

演奏的都是一些耳熟能詳旋律性極強的曲子,

非常適合打入市場。

比較有名氣之後,

一年定期兩場公演,

上半年度的公演仍是走大眾路線,

下半年度的公演則較為專業或實驗性。

 

而無疑的,

兩條路線都帶來相當大的成功。

 

佩芯教導的學生中,

只要是初學者,

幾乎都是看上她待過那個團的經驗。

 

除了為了買演出琴的那段時間,

佩芯從來沒有排過那麼多家教。

 

這些年,

為了不成為團的累贅,

比起教課,

她花更多時間在磨練琴藝。

 

她忙到幾乎每一餐都是在車上解決,

很多時候是買杯珍珠奶茶邊教課邊喝。

她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自己忙得天昏地暗,

她根本不需要那麼多錢,

對教學也沒有那麼大的熱誠。

 

雖是如此,

她仍舊把星期二給空了下來。

 

只是因為習慣。

她給自己這樣的理由。

 

那麼多年了,

週二都要團練所以必須把事情排開,

久了,就習慣了。

 

因為我也需要休息,週二是我的休息日。

被習慣綁住聽起來很可怕,所以她給自己第二個理由。

 

除了大量的教學,

這些日子另一個改變就是每週二晚上都會去那家居酒屋。

 

練一整天的基本功後,

她會先洗個澡,

換上T-shirt、牛仔褲,

連口紅都沒擦就走進居酒屋。

每次她都點一樣的東西:生魚片、土瓶蒸。

老闆照慣例會上杯奶茶,

有時會自動上些手卷、握壽司之類的,

總是說著「不好吃不用錢」,

但每次佩芯都會買單。

 

直到兩個月後的週二。

 

公演後照例休息一到兩個月,

之後會公布考核成績,

再後一個星期正式開始日常團練。

而通常,

成績公布後就會有人去練琴。

 

佩芯不想遇見團裡的任何人,

所以必須趕在成績公布前拿回她的琴,

 

拿回琴,

就真的再也不屬於哪裡,

要開始流浪了……

 

於是,

她拖到這一天才不得不去拿。

 

到達團練室時才七點半左右,

燈是亮的,

卻沒有一點聲響。

 

大概是誰忘記關燈了吧,她心想。

 

她拿出鑰匙轉了下才發現裡面真的有人。

 

有人!我要怎麼解釋退團的事?

 

裡面的人轉開門把,

冷氣迎面撲來,

佩芯一陣哆嗦。

 

「指揮早啊!」

 

「早!」

 

「我來拿琴的,你真早!」

 

「早上人少,安靜。」

 

落地鏡前擺著譜架,

譜架上有指揮棒、筆跟總譜。

陳斌額頭上全是汗。

 

「你繼續練,不要管我,我只是來拿琴的,一下就走。」

 

佩芯把鑰匙遞出去。

 

「留著吧,沒地方練習時,還是可以把這裡當琴房。」

 

學音樂的,

總是感性了點,

一陣感動與不捨溢到眼眶。

 

佩芯連忙轉身進樂器室,

七年了,

不知不覺在這裡已經七年了。

 

她記得當年創團時陳斌的神情,

篤定而自信地說著:「十年後,我們一定會讓國際聽見!」

 

她終究沒能走下去。

 

那裡太高了,

大家羽翼那樣豐厚,

一個振翅就是一陣風,

一聲昂鳴就是一陣雷電。

她真的盡力了,

追不上了,

再也追不上了……

 

是阿,她的確只是風,

但至今她才明白,

不是她幫了他們,

是他們創造了她。

 

提著琴,

九月的台北沒有絲毫秋意,

街上人一陣又一陣,

佩芯總搞不清楚這些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偶爾會有人注意到她跟她的琴,

多半是小孩,

佩芯看出他們的眼神中充滿欽羨。

 

她第一次背琴時,

曾為了那些眼神感到無比驕傲。

當時她心裡一再想著,我是拉琴的人,嘿,我是會拉琴的人唷!

有一天,除了馬友友,街上的人還會知道有個大提琴家叫「徐佩芯」。

她甚至連藝名都想好了,

徐佩芯太難記,

她要叫自己「徐芯芯」,

微風徐徐、芯芯閃亮。

有天,這會是她個人音樂會上的標語。

 

她不願意再想起那些事,

曾有的夢想在此刻顯得又蠢又可笑。

 

琴袋裡塞著兩張票,

陳斌剛剛給她的,

是年底的音樂會門票。

 

節目名稱/再創經典:《襄水之歌》首場音樂會

地點/台北市維新堂

時間/20161227日 週二 19:30

指揮/陳斌

演出/大提琴/陸隆德、中國笛/杜蕙如、二胡/蔡瑞麟、琵琶/林姚

 

琴袋真重,怎麼不記得以前它那樣重?

在信義區華納威秀附近她坐了下來。

 

這裡街頭藝人很多,

打鼓、吹排笛、變魔術、給錢就會動的雕像……

音樂類型的表演多半會自備音箱,

她選了個人稍微少一點的地方坐下,

一個短髮女歌手腳邊放著烏克麗麗,

懷裡抱著吉他。

她沒有音箱,

就麥克風架著兩支麥克風而已:一支對著嘴巴、一支對著吉他音箱。

 

女歌手有著中性的嗓音,

看不出年紀,

沒有太多華麗的技巧,

沒有美麗的服飾,

也沒有妝容,

就只是像說故事一樣唱著:

 

多少青春不在

多少情懷已更改

我還擁有你的愛

 

好像初次的舞台

聽到第一聲喝采

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佩芯給予極熱烈的掌聲,

她打到掌心都紅了,

掌聲仍舊被其他雜沓的聲音給蓋過去。

 

真是個吵雜的世界呀。

 

她走向前想投下一百元時,

不遠處的笛聲吸引了她。

 

她認得這是中國笛的聲音,

跟長笛截然不同的音色,

這人,吹得很不錯,

感覺得出來基本功十分扎實,

穿透力很強。

 

而且,這個人要嘛有自信、要嘛就是太窮,買不起音箱麥克風,

這個聲音是樂器直接傳出來的音色。

距離有點遠,

她聽不出來曲子是什麼。

 

她循聲找去,

在貴婦百貨的屋簷下找到聲音出處,

她愣住了,

這個人,

長得好像阿榮。

 

佩芯想起女兒牆上側臉的他,

阿榮長大了,

比記憶中黑了點、瘦了點、高了點、稜角分明了點,

喉結也更突出了些。

 

阿榮吹的曲子是〈鷓鴣飛〉,

他吹著,

一遍又一遍,

無止盡似的重複著,

像隻迷途於叢林城市中嗚咽的鳥。

 

雖偶會有人上前投個零錢,

但沒有任何一個人為他駐足。

 

佩芯感到些許氣憤,

這首曲子要吹到這種程度天知道要下多少苦工!

 

警衛走向前打斷了阿榮的笛音。

 

佩芯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招呼,

他不確定阿榮想不想讓熟人看到這一幕。

 

「嘿!這不是芯芯小姑娘嗎?」

 

「芯芯小姑娘」是國小時的指揮幫她取的外號,

因為她個子嬌小,

卻堅持用4/4成人琴,

又常常躲在琴後面打瞌睡。

 

指揮常喊著:

「芯芯小姑娘起床了!cello該出來了!」

 

這個外號就一直沿用到了國中。

 

阿榮誇張地揮手,

咧著嘴走向佩芯,

十足丹田力道發出來的聲音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

佩芯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怎麼了呀?站在台上那麼多年了,這樣就不好意思啊?」阿榮調侃地說。

 

「哪有啊!是說,你幹嘛吹那一首啊?大街上不討喜!陽明啊、揚鞭啊之類的多好!」佩芯試圖轉移話題。

 

「哪會不討喜,不是吸引到妳了嗎!」

 

「才幾年沒見,越來越油嘴滑舌了!騙到多少小學妹啊?」

 

「我遊牧民族耶,給貴婦當小狼狗還差不多,哪個小學妹敢跟我啊!」

 

阿榮指著佩芯手上的琴問:「這是要去團練?還是要去教課?」

 

佩芯搖搖頭說:「都不是。剛退團,行李收一收要回家吃自己了。」

 

「退團?陳斌的那個團嗎?幹嘛要退?」

 

「舞台上不差我這一把。」佩芯本來想了更好的理由。

 

「別亂講!考其它團也好,不然考街頭藝人執照,台北的難考就先考其他地方,只要你拉,腳底下就是舞台!」

 

佩芯想起玫瑰,她理解阿榮為何激動,趕忙說著:「我不是那個意思。」

 

阿榮緩了一下:「對不起,但……妳知道的……

 

「不如我們現在就合奏一下吧,在這裡!」佩芯賠罪式的提議。

 

她從琴袋裡拿出〈襄水之歌〉第三樂章,

講的是渰跟龍王決裂大打出手的一章,

那章主奏是笛子。

 

「沒問題吧,這還沒正式發表!」阿榮雖然興奮,但他知道這樣做並不合法。

 

「沒問題啦,罰我退團嗎?再說,我們只是這裡的背景音樂!」

 

 

阿榮把笛袋交給佩芯,

佩芯心領神會也把琴袋遞過去,

他們幫對方換笛膜、調音、把弓轉緊。

 

這是國中時他們班導教他們的一個小遊戲,

分組抽籤,

兩人一組為一對,

雙方要在集訓結束前學會用對方的樂器演奏一首兒歌,

並且要學會怎麼幫對方的樂器調音、換弦。

 

當年,佩芯抽到的是玫瑰,玫瑰是吹管組組長,也是他們班的班長。

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

 

眼睛黑又亮,

劍眉、瓜子臉,

長髮烏黑及肩,

她總是綁著公主頭,

繫著精緻的緞帶。

 

那個年代還有髮禁,

玫瑰卻享有留長髮的特權,

因為她被經紀公司相中了,

經紀公司說要把她培養成林青霞第二。

 

玫瑰很美也很傲,

揹著笛袋像揹劍袋,

走廊上誰都不看一眼。

 

普通班的男生會在她經過時刻意大喊:「玫瑰玫瑰幾月開!現在開不開?」

她抬眉一瞪,放下笛袋:「誰?」

男孩們大笑著一哄而散。

 

學姊們最看不慣這種猖狂學妹,

常常惡作劇放些有的沒的在她抽屜。

有一次,

玫瑰發現抽屜裡的檢定譜被撕爛了,

一張a4紙上用口紅寫著大大的:

 

賤女人!

臭婊子!

 

她忍無可忍,

拿著笛子來到中庭,

尖銳刺耳的笛音劃破午餐時段的談笑嬉戲聲,

所有人都靠到走廊邊往下看。

 

玫瑰把撕爛的譜往腳下一踩,

喊著:

 

「我把紙條保留了,

交給警察驗個指紋就會知道妳是誰!

 

看我不順眼就吹得比我好,

或彈得比我好!

隨時歡迎挑戰!

 

我輸了,

會心甘情願喊妳一聲學姊好!

 

若有第二次,

我們就警察局見!」

 

此後,再也沒有人敢惹她。

 

專二或專三吧,

佩芯卻聽聞,

玫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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